在全球氣候危機的巨大壓力下,各國紛紛祭出「淨零碳排」、「綠色轉型」、「能源自主」等宏大願景。這些口號聽起來無可挑剔,似乎是全人類唯一合理的未來方向。然而,若我們將這些政策的制度邏輯與治理語言仔細拆解,卻可能發現其中潛藏著一種值得警覺的政治陰影——那是一種看似冷靜、理性、技術導向,實則壓制多元與異議的治理邏輯,它不再讓人們選擇,而是要求人們「服從命令」。
這種邏輯,與近年歐美極右思想界所發展出的「黑暗啟蒙」(Dark Enlightenment)不謀而合。
一、當民主失效成為前提,技術治理就變成命令
黑暗啟蒙,是由英國哲學家尼克·蘭德(Nick Land)所推動的思想潮流。他主張民主制度已經失靈,普遍平等只是幻覺,真正有效的治理應交由技術官僚、資本與演算法主導。這類思潮雖然極端,但正因為它以「效率」、「秩序」、「專業」為名,才更容易在自由社會中滲透成為常識。
放在氣候與環境治理上,這種思潮表現得格外明顯。舉凡碳權交易、ESG金融、森林碳匯、能源模型……愈來愈多環境決策被「科學模型」與「全球指標」所框限,彷彿只要依照演算法路徑圖走,人類就能安然過渡到淨零未來。
但事實是,這些所謂的「最佳路徑」,經常排除了原住民族、勞工階層、地方居民的實質參與。當「參與」被簡化為「填一份問卷」、「開一場說明會」、「同意我們已經決定的事情」,我們就不再擁有真正的政治選擇權,民主的實質意義也蕩然無存。淨零,不再是一種社會選擇,而是一道治理命令。
二、環境變成數據對象,自然與正義被演算法替代
在這個邏輯下,自然被數據化成碳匯單位、水資源效率、土地最佳利用率;人們的生活與文化關係也被壓縮為「KPI不達標的潛在干擾」。舉例而言,一座森林不是由族人與動植物共同維繫的生命網絡,而是一個「待認證碳匯庫」;一塊濕地不是多樣性的生態避難所,而是一塊「可視情況填平換綠能」的開發用地。
這些做法,與其說是氣候正義的實踐,不如說是技術優化治理的體現。環境政治不再是價值的爭論場,而是演算法效益的演算場。
而這正是黑暗啟蒙的關鍵轉向:不再尋求公共討論與倫理妥協,而是交由不可反駁的數據與自動治理機制,讓技術來接管政治。
三、地方社群與原住民族被邊緣化為「治理障礙」
在許多淨零計畫中,我們愈來愈常見地方抗爭與官方話語的衝突。從風機開發、海岸設施,到高山森林碳權交易,原住民族與在地居民的知識體系與生活權益常被簡化為「溝通成本」或「阻礙政策推進的變數」。
這種治理態度,深刻展現出一種「非人政治」的邏輯:只有能與政府部門、企業、科技專家語言對接的聲音,才是有效聲音;其他人,要嘛被教化,要嘛被消音。
我們常以為這是「效率問題」,但其實這是一種去民主化的環境治理態度,它剝奪的不只是發言權,更是集體重構未來的能力。
四、誰來對抗這種「去政治化的環境未來想像」?
當我們討論氣候變遷與永續轉型,我們不能只談「我們該怎麼做」,更要問:「我們是誰在決定怎麼做?」
黑暗啟蒙的最大陰影不是權力集中,而是語言收編。它不禁止你發聲,但讓你感覺「我說的沒用」;它不取消公共參與,但讓你只是在參與既定劇本的演出;它甚至允許「社會對話」,但這個對話早已排除了真正的政治衝突與價值差異。
這就是環境治理中最危險的轉變:從價值場轉變為操作場,從政治問題變成管理問題,從生態正義的公民辯論場變成風險控制的技術演算場。
結語:為什麼我們仍要「慢」,仍要「吵」?
或許有人會問,在這樣的危機時代,我們是否有時間走民主流程?但我想反問:如果轉型不能是正義的,那它還值得發生嗎?它還應該積極追求嗎?
民主永遠不是最快的,但它是許多人期盼得以保證轉型不犧牲弱勢、轉型不成為壓迫、轉型仍屬於人民的制度設計。這是民主存在的最大價值所在。
面對氣候緊急狀態,我們需要的不只是一套「形式正確的計畫」,而是能被公開辯論與共同改變的計畫。
這樣的治理,不會是黑暗啟蒙所期望的模樣,而是我們仍願相信人類能選擇比演算法更好的未來的證明。